董水井直截了当说道:“我如今的生意,也不太需要依仗国师的威势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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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平安不以为意,道:“道理是这么个道理,可为了避嫌而生疏,不好吧。”
董水井说道:“只是在大骊京城这边稍微注意点,在其它地方,该如何还是如何,不至于愈行愈远。”
陈平安笑问道:“你跟我见外,我却不跟你客气,问一句,董半城心中的假想敌,是范先生,还是刘财神?”
在赚钱这件事上,陈平安少有自愧不如的同龄人,董水井算一个。
挣钱既靠嗅觉也靠直觉。天底下哪个行当,不需要讲究个祖师爷赏饭吃?
董水井显然早有腹稿,说道:“既不想学范先生,当个开宗立派的祖师爷,也没有刘财神那种壮大家族的心思,我赚钱,就只是赚钱,喜欢赚钱的过程,期间到底挣了多少,我会计数,一直想着哪天,账簿上就只躺着能买几碗馄饨的钱,取之于天地,还之于天地。”
陈平安大口嚼着饼,含糊不清说道:“这种话,听着就欠揍,谁信呐。”
董水井笑道:“以前也没跟谁说过这种心里话,别人不信,你会信的。”
陈平安问道:“还看书吗?”
董水井点头道:“当然。不过多是些杂书,不涉及经籍义理。”
陈平安劝说道:“别人就算了,读不读书,看什么书,总是兴趣为先。你不一样,大钱要么配以大德,至少也要配以强术,还是要多看点书的。以前一直想不明白,为什么我每次问先生关于治学的问题,提出自己的见解,先生耐心听完,给出的评价,总说好,或是很好,极好的。”
董水井眼神古怪。
陈平安笑道:“你此刻是怎么想的,我当初就是怎么想的。所以后来有次在城头,练剑之余,问左师兄,才知道原因,原来是先生觉得读书有所得,不管是有疑惑有思考还是有见解,就是真的好,并不是糊弄我,也并非我是关门弟子,才说好。再者先生见过的人、经历的事情都多,他的心胸不止是读书读宽的,也是被人间万事给强行撑开的。”
董水井默然。
陈平安夹了一筷子馄饨,细嚼慢咽,缓缓道:“做学问,既要苦心孤诣,耐得住寂寞,也要杀气腾腾,就像陋巷遇敌,狭路相逢,从喉咙处着刀,定要见血,才肯收手。”
“在国师府书桌的一本游记上边,看见一番崔师兄亲笔的读书心得。”
“治学要有杀气,看书要有绝招。好书,一般的书,通杀。书上的圣贤豪杰,奸人贼子,皆斩。”
一个没有读过一天学塾的男人,在跟一个从小就打定主意要赚很多钱的男人,他们在路边摊吃着馄饨,聊着治学的事情。
董水井深深看了眼桌对面的同龄人,“有自己的心得么。”
陈平安抬手招呼掌柜,递过去手里边的空碗,又要了一碗馄饨,笑道:“有,怎么会没有,琢磨出了个笨法子,先前在心湖书楼里边,已经积攒百万条书摘了,可惜……全没了。无所谓了,重头再来便是。总之就是先以量取胜,再求提炼,慢慢来。儒家的经史子集,道家的三洞四辅等等,不跟你吹牛,我这些年是好好钻研过目录、版本、文献这类专书的。我这路数,自然是考据多,发明少,抄录多,归纳少。形容庙大,有跑马关山门的说法,早年第一次见到这个说法,便一下子给镇住了,后来又在书上看到龙宫藏书的那桩佛门典故,更是匪夷所思,所以我的读书门径,独家心法,再简单不过了,在某一时刻,做到了字面意思上的‘书读完了’,嘿,这就是修道的好处了。”
董水井点点头,“以前就听老人讲过,我们这辈子挣了多少钱,都是上辈子攒下来的,下辈子的福祸,都是这辈子的功过。”
出了家乡,董水井也听过类似的道理,比如此生此身的智慧,是我们一辈子一辈子积攒下来的“家底”。
董水井思量片刻,“偶尔,只是偶尔,还是会有点后悔,当年没有继续读书,想着是不是跟你们一起去山崖书院求学更好。”
当年他跟嘉春嘉都放弃了那趟注定危机四伏的求学之路,从此与李宝瓶、林守一他们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。
无法想象,那个曾经一背书就昏昏欲睡、一下课就活蹦乱跳的李槐,竟然都成了正儿八经的书院贤人。
董水井自嘲道:“说实话,也没想过自己真能当上腰缠万贯的土财主。人各有命,我们都很幸运了。”
陈平安沉默许久,轻声笑道:“无妨,学问在书上,也在书外。”
董水井愣了愣。
陈平安说道:“其实是齐先生说的,我只是照搬。”
董水井笑了笑,“像。”
就像董水井他们很难喊他一声小师叔。
而他陈平安好像也很难喊一声齐师兄。
远处,一座售卖胭脂水粉摊子旁边,顾璨问道:“怎么不凑上去混吃混喝?”
刘羡阳笑道:“虽然是关系不错的同乡,不过终究不是一路人。”
一个太会挣钱,总觉得明天会吃不饱饭,一个太会花钱,永远相信明天一定不会饿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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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羡阳虽然比董水井略大,但是他们都曾在齐先生的学塾一起读过书,可以算是半个同窗了。
顾璨说道:“说白了就是自认挣钱的本事不如人家,没脸往董半城身边凑。”
刘羡阳点头道:“董水井赚钱的能耐,跟我练剑的天赋,如出一辙,都没道理可讲。”
不得不说,我们家乡,真是出人才啊。
顾璨说道:“你这个人,表面嘻嘻哈哈,其实胜负心比谁都重,小气倒是不小气,什么都肯教给陈平安,等到他比你强了,你怕输,就干脆碰也不碰这门学问了。”
刘羡阳点头道:“是有这个臭毛病,虚心接受,坚决不改。”
顾璨说道:“那你还练什么剑?”
刘羡阳只好祭出杀手锏,“别逼我放出陈平安骂你啊。”
顾璨撇撇嘴。
摊主是个模样俊俏的年轻姑娘,对那高大男子说道:“这位客官,不买东西就挪挪位置,耽误生意好久了。”
刘羡阳只好让出位置,顾璨跟着挪步,不曾想那姑娘笑道:“小哥儿,没说你。”
自认这辈子看得破一个“名”字、却堪不破一个“钱”字的董半城,就像走在一条财源滚滚流淌的财路上边。
他心湖间响起一个嗓音,“董水井,再多挣点钱,等到五彩天下再次开门,争取合伙开个铺子,我还是当二掌柜。”
董水井停下脚步,转头望去,笑道:“好!”
陈平安走向刘羡阳和顾璨那边,一起漫无目的闲逛起来。
凑巧街巷拐角处走出一位面色冷清的年轻女子,刚好跟他们仨碰了头。
一别多年,再见王朱,也无任何遐想,刘羡阳神色洒然,抱拳笑道:“稚圭姑娘,好久不见,想念想念。”
王朱伸出手,“听说你要办喜酒了,请帖拿来。”
刘羡阳大笑道:“请帖就免了,份子钱也不必给,以后我与道侣若是路过东海水府,牌面给到就足够了。”
王朱笑道:“好面儿,老样子。”
顾璨在旁暗戳戳道:“他乡遇老乡,两眼泪哗哗。何况还是被牵过红线的,即便有缘无分,睡不到一块去,也该抱头痛哭一场才对。”
王朱笑眯眯道:“当年泥瓶巷的地面之所以还算干净,归功于某个鼻涕虫狗改不了吃屎的一张臭嘴。”
顾璨故作恍然道:“咱俩约好了的,一条泥瓶巷,狗屎归我,鸡粪归你,也不晓得是谁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