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长城和万云夫妻走后,万雪和几个一起做饭的邻居打了声招呼,就自己搬出菜篮子,坐下来慢慢摘今天晚上要做的菜。
自从她嫁给孙家宁,不论有没有上班,这些家务活儿都是她的。
做饭洗衣扫房子擦窗户,跟万家寨春种秋收、耕地挑水、上山下河那种繁重的农活儿相比,这些都是轻省的,可日复一日的重复劳动,也让人难受,还让人在家庭中失去存在感。
刚开始万雪也有过彷徨的时候,都说从万家寨嫁到县里是大造化,可她一没工作,二没技术,三没读多少书,唯一能仰仗的就是孙家宁,因此收起浑身刺,刚结婚时,对着他有点小心翼翼,两个人不论是从性格上,还是生活习惯上,都磨合了好久,逐渐才找到一点相处的平衡之道。
结婚的头一年,孙家宁也认同,既然万雪不上班,那就在家把家务干好,甚至还会站在他父母的角度,嫌弃万雪做的饭菜不好吃。
不过,万雪虽然没有在万家寨的那种厉害,可本质上并不是那种受了气就往肚子里咽的性子。
他们不是嫌她没技术没文化找不到工作,在家白吃饭吗?
那阵子万雪就天天跑到孙家巷的街道办,要他们帮着介绍工作,还去找平水县的妇联,说愿意给他们白干活,只要每天管三顿饭,不饿死,干什么都行。
周围的住家,大多都互相认识,尤其是街道办的工作人员,对每一户人家的情况都是摸过底儿的。
除了万雪,孙家四口人中,有三个都是正式职工,就是花销再大,也养得活一个儿媳妇,怎么还要她自己到外头找活儿干,要求只是管饱,难不成是孙家人虐待她了?
邻居们跟万雪打过交道,都知道她不是吃亏的人,但万雪不跟孙家人吵,反而是发动街道和妇联,还有周围邻居的群众力量,对孙家进行无形的谴责。
那时是万雪和孙家宁结婚的第二个秋天,刚过完中秋,天已经慢慢凉了下来,中秋节前,他们还回了一趟万家寨。
中秋后,过了几日,孙家才知道万雪瞒着他们去街道问工作的事。
那天夜里吃过饭,孙家人都在,关上门,孙家父母和在上学的小姑子都对她恶言恶语一顿,嫌弃她给家里丢人,天天没完没了跑到街道和妇联去问工作。
一个儿媳妇,不用上班,在家坐着就有人挣钱拿票回来,她这么闹腾,是嫌日子太好过了,要闹得邻居都看自己笑话不成?
孙家欢对她的态度尤其恶劣,上蹿下跳,语气轻蔑:“从乡下出来,初中都没读完,你也不看看自己会些什么,能做点什么?如果不是我哥,你还在万家寨面朝黄土背朝天当农民呢!”
万雪只是含恨看了孙家欢一眼,难受得心痛,却忍着没有反驳。她在等,等孙家宁出面维护她。
孙家欢年纪小,哥哥比她大十几岁,家里自小疼她,要什么给什么,在平水县是条件是很优越的小姑娘,被万雪刮了一眼,简直要翻天了,站起来骂人:“你还敢给我白眼看!我说错你了不成!?”
“不像我爸妈和我哥要上班,又不像我每天要刻苦学习以后考大学,你成天在家里待着享福,周围邻居不知道多少嫂子羡慕你!再说了,我们都不在家,你说不定还会偷偷拿我们家的米粮给娘家,你还...”
这话一落地,屋里瞬间静了一静,无人开口。
孙家欢还要继续往下说,孙母拉了拉女儿的手,让她别说了,她不明所以然,回头看自己妈一眼。
万雪听到这话则是一脸愕然,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家四口,他们全都看不起她?都觉得她会偷东西,还悄悄回去接济她娘家?可明明她嫁给到孙家后,一年也就是过年前和中秋节会回去万家寨一趟,回去时都有孙家宁陪着,带的东西都是有数的,他们明明知道的?
结婚一年了,她天天在家里操持里外,自愿跟陀螺一样忙个不停,他们在背后这样说她?
孙家欢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,平常喜欢看些风花雪月的小说,收集电影明星的画报,家务活儿做得马马虎虎,要说她过得骄纵,攀比打扮那是有的,可这种家长里短,编排人的话,有且只有公公婆婆或是孙家宁这些大人才能在念叨时被她听见,让她今日可以鹦鹉学舌骂出来。
那这些话,究竟是公公婆婆说的,还是丈夫说的,又或者是他们一起说的?
他们背着她说了多少这样的话?是不是每天看着她的热脸贴上去的笑话?
孙家宁呢,他在里面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?他也觉得自己是小偷?
两个人心贴心,肉贴肉,最亲密无间的时候,他说的那些温柔的话,都是骗她的?
万雪被这句话刺得都忘了要为自己辩驳,沉默中,眼睛里蓄满了泪,向来坚强有办法的她,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软弱和疲惫过。
而孙家宁听了妹妹的话,眉头紧皱,万雪被这样质疑,他也高兴不到哪里去,她娘家是见钱眼开,可对他来说,万雪是个顶好的妻子,见孙家欢一脸不服气,还要再张嘴,孙家宁这才严厉地吐出三个字:“你闭嘴!”
“你说你妹妹干什么!”孙母虽然理弱,却还要维护自己的女儿,转头白了万雪一眼。
婆媳自古以来都不对付,她就是看不上万雪那娘家,明明是个乡下姑娘,彩礼要钱又要自行车,前阵子还大包小包拿回去,万家的回礼也就给了一袋自己种的红薯,他们还以为自己生了个什么宝贝金疙瘩不成?!
万家收高价彩礼的这口气,孙家父母憋在心里好几年了!
若不是看万雪嫁过来后还算手脚勤快,孝顺公婆,孙父想起来那辆崭新的自行车,也要说她几句。
万雪自尊心强,眼里的泪忍着没有掉下来,没当着他们的面哭,她站起来,环顾这个狭小的屋子。
公公婆婆和小姑子坐在床沿,他们是一国的。
孙家宁坐在另一个小板凳上,他站在自己这个当妻子的对面。
进入这个家一年多了,在今晚的泪眼朦胧中,万雪才悲哀地认识到,他们是完完整整的一家人,而她,是个彻头彻尾的外人。
如果是在万家寨,万雪想,她肯定会上手打孙家欢一顿,又或是把家里砸了,心里那口气才能出,再要不,就和孙家的每一个人吵个翻天覆地,闹不可开交才行。
可那一晚,年轻的她只觉得深深的失望和茫然。
见万雪不似平常,被说了还会反击几句,今天只有沉默,让孙家人更觉得自己说得不错,就说她肯定偷偷拿家里的东西给过娘家好处,看,打到了她的七寸了,话都说不出来了吧!
万雪出这个门之前,受伤地看了孙家宁一眼,里面的心灰意冷,寒冷的让孙家宁透不过气来。
他的妻子,是他自己相中娶回来的,彩礼钱也是他愿意给的,万雪貌美热情,让跛腿已久的他,对生活有了新的希冀和期盼,跟她结婚,他是欢喜的。
孙家宁知道万雪在娘家过得不好,她好多次都悄悄和他讲,能嫁给他,她觉得比寨里的姑娘们都幸运,即使自己是个跛脚男人,但每天回到家,万雪都是一张可人的笑脸对着他,事事依着他,从未戳过他的痛处。
可是,今晚,万雪走了。
她走得不快,跟平常走路没什么两样,一出这个院子的门,万雪眼里的泪就掉了下来,她伸手擦擦,在平水县,在孙家巷,在孙家大门口,她受了委屈,甚至不敢哭出声,再左右看看这条已经闭眼都能走的巷子,一左一右都有延伸出去的路,竟然不知道能去哪里。
嫁人了,万雪回不去万家寨。
夫家看不起她,万雪回不去孙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