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下来,真正让孔银莲无法理解的事情发生了:
本来正打算进一步威胁对方的邓荣,突然闭上了嘴巴。
他低垂下头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抽泣声,之后开始放声号啕大哭,一时间吸引了周围路过的人们的目光。
当他抬起头时,神色茫然,瞳孔中的愤怒和恶毒消失了,满脸血水和泪水混在一起,哭得像个孩子。
然后,邓银莲听见那个女生正在对自己说话,声音清朗。
“真是的……属于他的试炼已经结束了。你们只不过是临时演员,却还死活赖在台上不肯走,不觉得丢脸吗?”
“你在说……说什么……什么‘试炼’?”
孔银莲的大脑逻辑还是无法正常运作,只能勉强复读对方的话语,甚至……
她惊恐地意识到,自己的语言本能同样在高速退化。再这样下去,很快就将失去所有的知识、智慧,一切“人之所以为人”的知性——
安知真没有回答问题,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面前的一男一女,视线在他们脸上来回逡巡,仿佛在挑拣物品。
“不过,我和冬生一样,本就不打算放过你们,自己主动送上门来正好。我现在心情不错,虽然被一群电灯泡打扰有点烦,但试验品不需要三个……嗯,两个就行?”
三……个……?……什……么……三……个……
孔银莲呆呆地想。
旁边传来一声闷响,轮椅被打翻了。
邓荣露出残破不堪的身躯,像团烂泥般滑落在地,接着,他吃力地摆出跪伏的姿势。
孔银莲在男人的眼睛里,看到了十字星的烙印,正在闪闪发亮;
而在那片瞳孔的倒影中,她看到自己的眼睛——
在那里,浮现出了一模一样的十字星。
某种巨大的恐怖之物,正在侵蚀她的意识、灵魂、心灵。
“那物”逐渐从她的精神世界中慢慢浮出水面,由于过于庞然的体积与质量,根本看不清全貌。
她只知道,自己无法抗拒,无法思考,只能一边满头大汗,一边喘着粗气,一边绝望地等待着属于自己的一切——那个叫作“孔银莲”的人类人格,被碾碎到渣滓都不剩,消失在这个世界上。
世界观、人生观、价值观,在精神世界中庞然大物的引力下粉碎殆尽,只留下一片空白。
空白、空白、空白。
空白……空白。
唯有空白。
“啊……啊啊……啊……”
孔银莲哭了起来。
这一生的经验,经历,记忆,孔银莲这个人积累下来的所有东西,全都消失了;在这一刻,她变成了一种比婴儿更纯洁、更无知的状态。
这种恐怖,远比死亡更恐怖,比身处地狱更恐怖,比一生囚禁在暗无天日、孤寂一人的水牢中更恐怖。
孔银莲跪伏在地上,不自觉蜷缩起四肢,就像回到了母亲襁褓中的胎儿。
一无所有……一无所有……
她的心灵变成了无垠的荒野,
然后,她看见了——
巨大的恒星自荒野的一头冉冉升起。
祂散发着万丈光芒,投下庞然的影子,于是,灵魂的每个角落都被彻底涂抹,以至于再无可容纳他物的空间。
我的视野、我的心灵、我的一切——都被“星”所填满。
……
孔银莲与邓荣,两人就像虔诚的信徒,五体投地跪拜在崇敬的神灵面前。
与此同时,整条走廊——包括整栋小康楼——变得一片寂静,像坟墓般悄无声息。
除了某个房间里正在酣睡的男人之外,剩余所有人,无论男女老少,都在这一刻全都停止了手边的动作,停止了话语,停止了行走,连表情都凝固在了脸上。
正在砧板上切菜的妻子,把自己的手指生生剁下;
正端着菜肴走向客厅的丈夫,手里的碗摔碎了一地;
正在骑自行车的人摔倒在地,正在走楼梯的人滚了下来。
他们的瞳孔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十字星。
在这一瞬间,所有人的意识与一人相连、受她操纵。
安知真的瞳孔中同样浮现出了光芒。
但那不是十字星,人们眼中的烙印,不过是精神世界中巨大恒星的倒影——
身为这份力量的主人,她的眼眸中倒映着的,是另一个世界,来自全人类精神深渊之中的太阳。
它熠熠生辉,那光芒比天上的太阳更加盛烈。
“忘记一周内与我和岑冬生有关的一切;然后从现在开始,忽视我的行动、他们的存在。”
安知真抬起手,打了个清脆的响指。
下一个刹那,人们重新开始恢复正常,进行原本的动作。
“好……好痛啊……”
“碎碎平安,碎碎平安……”
“轮胎爆气了?”
“谁,是谁绊倒我了?”
……
谁都没有察觉到,他们的生活在某一个瞬间被人篡改、操纵,这种微妙的异样潜伏在每个人的日常里,就像生锈后吱嘎作响的齿轮。
就像现在。
无论是谁,当走廊上的人们经过安知真身边的时候,都会目不斜视地从旁边绕过去,如同遇上了一片空气墙。
然而,谁都不会察觉到这种异常。
“所以,我说了……”
女人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伏在地,像狗一样蜷缩在地上的男人和女人。
她的语气中透着感慨,又像是怜悯。
“——真正的平等,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