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了医生值班室的门,冰云在门口站了半天:他终于没事了。他要来看她了。她有些慌,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的条纹病号服,好难看!她要去把它脱下来。
冰云一进病房门,发现她离开时安静休息的病号全都起来了,1床的母亲回来了。她正站在地中间,一看见她,就奔过来拉住她的手:“良性!是良性的!”她看见她脸上旧泪未干,新的眼泪又像泉水一样涌出来,不觉眼睛发热,她的一只手被瘦小的母亲紧紧地拉着,便伸出另一只手搂住她:“太好了,真为她高兴!”瘦小的母亲再也忍不住,痛哭出声:“是,是!老天爷保佑啊……”
张四跑过来:“大妈,别哭了,你应该笑,多好啊!”
“是啊,是啊。”母亲拿手掌擦着眼泪:“我高兴,我是高兴的。”
3床和6床笑着:“这就放心了。”“是良性的一会儿就回来了。”
母亲坐不住,又出去了,她要去看着女儿从手术室出来。3床和6床也出去了,也许她们不想看着1床回来。冰云知道她们此刻的心情一定很难过,很矛盾,她们有些妒嫉,有些憎恨,可是她们又能恨谁呢?1床吗?不,她们恨命运,她们不屈、却又必须臣服的命运。
冰云坐在床上,忘了换衣服,房间里只剩下她、5床和8床,她望着苍黄陈旧的病房,望着空了的3床和6床,还有8床上躺着的形如骷髅的女人,这个房间里死过多少人?她突然发觉医院的房间充满着一种诡异的气息,它肃静、冷漠、黯淡、伤感,仿佛有许多不舍的灵魂缠绕和留连在这里。
1床回来了,她脸上挂着疲倦但幸福的笑容,丈夫扶着她,母亲跟在身后,冰云向她们身后望去,她想看一眼妹妹,可是没有,妹妹没有回来。她看看表,3点25分,一个半小时,幸福和不幸那百转千回的河流已就此分界了。
她感到有些累,在床上躺下来,看见1床的丈夫在帮她擦脸擦手,小心而好奇地带着一脸喜悦掀开她的衣服,看她缠着厚厚绷带的胸口,温柔地以近乎耳语的声音和她说话,1床笑了,看他一眼,丈夫突然忘情地趴过去在她脸上亲了一下,1床顿时满脸飞红,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,丈夫立刻高兴地站起来出去了。
冰云趁屋里没有男士,起来脱掉了病号服,换上了一件浅蓝色的小毛衫,1床大概心情很好,看着她,笑着称赞她穿这件衣服真漂亮。她低声道谢,有些心不在焉,四点多了,他怎么还没来呢?难道去找人打架了?不,有春生在,应该能劝住他,春生不是说他一定会急着来看她吗。可是,为什么还没有来呢?她不安地坐在床上,下意识从走廊上杂乱的脚步声里辨别着他来的声音。可是,没有。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,她一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。
夕阳西斜,3床和6床回来了,6床和8床的陪护也来了,1床的丈夫在出出进进地不知道在忙什么,其他的人也都在来来回回地走,她的心越来越乱,完全听不到脚步声了,只好用眼睛随着每一次的开门关门向门口张望。没有。每一次都不是他。她终于坐累了也望累了,慢慢躺进被子。
夕阳沉落了,北向的窗子已收掉了最后一缕明光,斜进了一抹浅浅的红。他不会来了。一种冰冷的寒意偷偷袭来,她突然想起了许多事情……奇怪自己在过去的这两个小时怎么一点都没想呢?他不会来看她了,不会了。
她躺在被子里望着一屋子形形色色的人,五天了,她做为一个最近的旁观者阅读着近在眼前的生死,而她在哪里?她望着她们,3床,6床,5床,8床,1床……她们有的在等判决,有的在等死,有的等康复,她在等什么?她忽然感到一种旋转,一种想要打冷战的颤抖——原来这个世界上竟没有一样她可以等的东西,一个可以等的人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