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下来的回答,他要非常小心。
无论是现在。
还是当年。
“我,我工作疏忽,”里克竭力不让嗓音颤抖,“连累他儿子……不幸身亡。”
“说谎!”
话音落下,对方就粗暴地抓起他的头发,强迫独眼的里克跟自己对视,嫌恶道:“要真是那样……”
“那你tm怎么还活着?”
在那个杀人狂罗达的手下?
里克麻木地呼吸着。
“因为我……”他嘴唇颤抖。
霎时间,他失去的手臂,以及眼罩下空空如也的眼眶,它们都开始痒痒作痛。
它们都挣扎着,想要带出八年前那一晚的记忆。
“因为我……”里克出神地道,“我付出了代价。”
对。
代价。
里克眼前一阵恍惚。
案板,斧刃,烧红的铁夹。
鲜血,痛楚,难言的屈辱。
关节绷断的闷响,血液喷溅的窸窣,以及眼前那满目猩红,继而一片漆黑的视野。
还有那张冷酷残暴,毫无人性的面孔……
那一夜,他惨叫着喊出落日酒吧的名字,供出废屋逃散乞儿们的名单,为自己减了刑,脱了罪,然后付出了……
代价。
里克感受着幻肢和眼眶的疼痛,呆呆地想。
办公室里,男人端详了里克好一会儿,一笑放手。
里克的头狠狠砸在桌上,生疼不已。
男人摆了摆手,两个大汉顺势松开了他。
“是啊,看得出来。”
男人重新坐回原本属于里克的座位,啼笑皆非地看着会计师那在不知不觉间湿润的裤子:
“代价。”
但他还活着。
里克情绪一松。
他还活着。
活着!
里克回过神来,羞耻又愤恨。
残忍的男人轻哼道:
“那为什么又来了翡翠城,跟费梭混?”
里克颤巍巍翻下台面,背靠办公桌蜷缩起来。
他用袖子包住被扯脱的断臂,竭力偏过头,独眼只能勉强看清室内:
五个人。
表情凶狠,动作利落。
看上去都是能打的狠角色,每一个都比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会计师强。
那个带头折磨他的男人尤甚。
至于他藏在抽屉暗格里的,伴随里克渡过风风雨雨的旧折叠手弩……
想都别想!
他不可能逃得掉。
专心,里克,集中注意力。
奇怪——在极度的恐惧和愤恨中,里克强迫自己思考——黑街兄弟会暗中控制的这家焰火工场,地处翡翠城内偏远的焚烧街,性质特殊,掩护到位,低调保密。
是仓储和加工的绝佳地点。
这帮人渣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,怎么知道能在这里找到他的?
是运送链出问题了?
“因为我是……本地人……”
里克瑟缩了一下,唯唯诺诺:
“这里是我的……家乡。”
说话间,里克急急思考。
最近几天时局不妙,各项生意都出了岔子,而剃头匠从空明宫带来的“回信”,则证明新来的王子不怎么喜欢他们这些泥腿子营生。
里克未雨绸缪,不得已果断“收摊”,大幅减少全城乃至全领的出货,尤其是涉及运河区码头和骑士区军营(商贸和军队历来是政争焦点)周边的生意,无论新老主顾催促再急,出价再高,他们都一概不理。
即便亏损不低。
想到这里,他眼珠一转。
是底下有人不听命令,贪得无厌偷偷出货,捅了篓子惹了祸?
还是收摊儿时有失谨慎,让不懂规矩的外乡人嗅到仓库的位置?
或是断供决定过于仓促,有忍不住瘾的疯子混蛋决心铤而走险?
操。
里克冷冷咒骂着。
他就知道。
他就知道某一环一定会出问题。
他就知道不能指望手底下那帮泥腿子蠢货。
他们鼠目寸光,做事毛躁,就连晚上起夜脱裤子都能尿错坑,直到第二天吃饭才发现锅里一股尿骚味儿……
“很好,本地人,那能否麻烦你告诉我,”男人呸了一声,“拉赞奇·费梭藏在哪儿?”
不是我。
不是我的问题。
里克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。
这帮亡命徒,是冲着“头狼”来的。
领头的拷问者强壮,疯狂,表情凶厉,说一不二,应该是习惯了咄咄逼人,颐指气使。
是拉赞奇老大的对头?
是宿敌血瓶帮?“流浪者”弗格恼羞成怒于北门桥之围,怒不可遏要找回场子?还是他看透了好几场血瓶帮内讧的内幕,想逼问真相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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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止,还有兄弟会六大巨头之一的撕裂者安东,他一直想打听他们的货源渠道,跟费梭关系恶劣。
还有泰伦邦的五色会商人,总想进来倾销原料。
贪婪的粮商公会,跟他们盯上了同一块地。
码头同业团胆小,想洗白生意,甩掉跟他们的关系。
丛众城的翰布尔毒贩同行们想搞“合作”,打开西陆销路。
海狼坦甘加和他的卡塞老乡们,则有意参与海上运输。
鸢尾区的青皮窝则跟北门桥外有梁子,看他们不顺眼很久了。
铁蝠会臣服于兄弟会,但随着人口贩卖越发艰难利润减少,保不准他们有别的想法。
而天杀的波蓬家族更绝,仗着靠山是空明宫,竟然想直接参股——参进来控股。
是以上这些十几年里都围绕着翡翠城和北门桥的生意,眼红心热想分一杯羹咬一口肉,却被“头狼”拉赞奇·费梭以巧妙手法和雷霆手腕一一拒止,逐个逼退的险恶群狼们?
“我不知道。”
他哆嗦着道。
“我不知道拉赞奇老大在哪。”
但不管他们是谁。
他都不能死在这里。
没错。
里克瞳孔聚焦。
上一次,他没死成。
那必然意味着什么。
这一次,他也不能死。
不能死在这里。
不能就这样死。
绝不。
领头的男人冷哼一声,重新抽出短刀。
“我发誓!”
在对方继续折磨他之前,里克赶忙开口:
“我说的是实话!”
是的,上一次,他付出了代价,得以活着。
而他既然付出了代价——应有的、足够的代价。
里克咬紧牙关,不知不觉扣住仅剩的左拳。
那他就合该得到点什么,收获些什么。
成为些什么。
这才能配得上,他这一路走来的痛苦和折磨。
因为这是命运欠他的。
是他应得的。
里克面上麻木,却在心中咬牙怒吼:
应得的!
“费梭老大生平谨慎,深居浅出,”面对周围的凶恶眼神,里克字斟句酌,寻找着可能的生机,“这么多年,我只见过他两面,两面。”
两面。
两次模糊不清,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“面”。
入侵者们面面相觑。
“哼,拉赞奇·费梭生平怕死,历来藏头缩尾,这不奇怪。”
抚摸着短刀的男人眯起眼睛,凶恶的外貌流露出一丝狠辣。
他眼神一厉,话锋突变:
“但你告诉我,只见过两面,他就放心让你管账了?”
周围的恶徒们面色不善,只等首领一声令下。
里克叹了口气,绑紧渗血的右手袖口。
“四年。”
“嗯?”
“是四年,”里克咬了咬牙,“我是在翡翠城,干了超过四年之后,才得到机会,被提拔来管……更多的事。”
男人和手下们对视一眼。
没错。
里克冷冷地想。
八年前,红坊街一夜战争之后的命运剧变,让他颠沛流离,只能灰溜溜逃回南岸领,逃回翡翠城。
躲灾避难。
或苟且偷生。
他在费梭手下的手下(也许还不止)手下,艰难地用左手签字,靠单眼阅读,在各种数不清的记录和账本里磨了……整整四年。
浑浑噩噩,却也愤恨不甘的四年。
直到某一天,里克慎之又慎,精心计算的账目,突然出现了无数纰漏和麻烦。
等着他去擦屁股,堵漏洞。
有些甚至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
一个不慎,就要枉送性命。
这也许很反常识,但是跟大多数外人想的不一样:黑街兄弟会并没有因为落脚在翡翠城这样的法治之城而变得温和。
很多时候,能在这里扎下根来的黑绸子们,都比王都的兄弟们更狡猾,更恶毒。
无论是对敌人,还是对自己人。
而就在里克使尽浑身解数捱过劫难,堵住漏洞,摆脱麻烦,在那最漫长的一周活下来,终于以为自己能松出一口气的时候……
他们来了。
里克握紧拳头。
他们令人印象深刻,却也是不容置疑地通知他:
纳尔·里克。
只剩只手单眼的小会计。
从王都逃回来的失败者。
你得到提拔了。
明天起,去看管外面的账目。
管理更多的人手。
处理更复杂的流程。
就好像……
好像有一双无形的狼眼,自他回到翡翠城起,就在背后看着他。
等着他。
至于那天的账目为什么会出那么大的问题……
想到这里,里克苦涩地道:
“而拉赞奇老大,他无论选人用人……”
也许还有杀人废人。
“……都历来谨慎,令人捉摸不透,仅次于他本人的起居行止。”
他尽量直视对方,好让男人同时看到自己的真诚与怯懦。
出乎意料,拿着短刀的凶恶男人没有再威胁或拷打他,前者轻嗤一声,似乎略有感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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里克甚至在对方的轻嗤声,隐约读出了几丝认同。
“但是北门桥,围剿洛桑二世的那夜,”男人冷冷道,“你就是那个替兄弟会出面,招揽赏金猎人的家伙,对么?”
该死。
里克心情一沉。
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