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巴车驶入工厂,一瞬间,人间烟火气伴随着嘈杂喧闹如潮涌般扑来——路旁,屹立着由无数混凝土和钢筋搭成的厂房,灰色的混凝土构成山崖,而钢制的楼梯盘旋其上,厂房顶覆盖着积雪,但在房顶下的窗口中,却溅出铁水橘红色的火光,溢出钢铁碰撞的巨响,似乎要将积雪融化,冰面震碎。
在厂房投下的迷乱橘红色火光中,屹立着通天的巨塔,喷着比夜色还要浓重的黑烟,似乎是一只只屹立在大地上的巨大烟卷,在巨塔下方,失去枝叶的枯树拥簇着,干枯的树枝不断交叉,似乎要将巨塔遮掩,但反而衬得那巨塔更加高大。
华卫荣进入当地的学校上学,每次迎着夕阳走出学校时,他的叔叔都会迎着寒风,骑着自行车来接送他,带他穿过这座由工厂筑起的城市,一座永远在东北寒冷大地上跳动的炽热心脏。
在节假日,华卫荣也会骑着叔叔的车去看工厂的工人们工作。
工人们对华卫荣很热情,尽管初来乍到的华卫荣听不懂东北人的方言,但依旧能相处地极为融洽。
当华卫荣目睹数百吨的滚烫铁水从炼钢炉中倾倒而出时,当他望到巨大的机械吊臂吊起数百吨的钢铁浸入冷却池时,他感觉自己像处在一个心脏内,每个人都是一片肌肉,想要让血液流动,冲荡,炽热,而通过卡车向外运出的无数吨钢铁,便是着巨型机械心脏迸出的血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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几年后,由于国家政策原因,愈来愈多的厂房被封闭,当华卫荣骑着车回家时,他看到那些废弃厂房的窗口不再溅出火光,而是空洞地,用黑暗凝视着他。
华卫荣停下自行车,绕过大门,从一处窗口内翻入厂房,在厂房内遍布长时间无人打扫而堆积的灰尘,像病人皮肤病变后的黑色患处般分布在厂房内,厂房四周堆积着煤渣与家具,而在厂房中央,则是几口废弃的炼钢炉,宛若几口洪钟挂在空中...
华卫荣有些害怕这些废弃的机械建筑,厂房外也有人在喊着:
“小同志!废弃的机器很危险,快离开!”
华卫荣忽然感到一阵突兀的恐惧涌上心头,不顾墙上的污垢与淤泥会弄脏衣服,跑上煤渣堆,右手撑着窗户沿就跃出厂房,而后骑上自行车,逃离了废弃的厂房。
在回家的路上,在东北夜的晚餐中,在晚上的厚被子中,华卫荣都在思索着他到底在害怕什么,最终,躺在被子中,望着与他彻夜不眠的漫天繁星,他想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。
他的生活在逐渐腐烂,被侵蚀,这工厂里的所有人都一样,这东北的所有人都一样。
他的生活像个病人,起初他察觉到自己身上生出不痛不痒的黑色病变,他没有在意,装作没看见般正常生活着,可是偶然一次,他切开了黑色病变,脓血与腐烂的组织喷涌而出,他才感到害怕,而今天进入那间废弃的厂房,无异于切开了那黑色的病变。
他不敢对叔叔问些什么,他知道当年亲戚费很大力气才将他的户籍归入东北,让他早早就靠着铁饭碗吃饭,他没资格抱怨亲戚费大力气为他争取而来的生活,只能对这些熟视无睹,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。
远方喷着浓烟的烟囱下,都像埋着一个个将死的老烟鬼,在生命的尽头,依旧不知疲倦的抽着烟,喷出烟,直到他们病死咽气,那些高耸的烟囱才停止喷出浓烟,而华卫荣回首望去,自己的叔叔正一只只地抽着烟,地上散落着烟头,似乎很快,他也要成为那埋在工厂烟囱下的老烟鬼...
下岗潮已至。
叔叔失去了工作,但所谓的退休金,只有几百块钱而已。
东北工厂,这些在冰天雪地下一个个搏动的钢铁心脏,最终停止跳跃,化作一具具毫无生机的混凝土死尸。
在寒冷的夕阳下,街道两侧分布着老旧的房屋,有些青少年在破败的瓦砾间玩耍,穿过杂草丛生的院子,而在远方,依稀能看到工厂隐隐约约的轮廓,厂房不再溅出火光,烟囱不再喷出浓烟,偌大的一座工厂,最终化作坐落在遥远地平线上的一座坟墓。
抱着对铁饭碗的执念,华卫荣于1996年入伍,与叔叔的联系愈来愈少,与工厂的联系,更是就此断绝。
1999年春节,在苦难中,华卫荣和叔叔在老旧的木桌上吃着年夜饭,两人沉默不语,窗外也没有鞭炮和喧嚣,只是死一般寂静的村落。
铁盒般的电视中,播出沪市,京城等地的繁荣景象,看着繁华城市中载歌载舞,欢庆新年的人们,华卫荣感觉新的一年,世界拉起一切,却唯独忘记这寒冷的东北。
“叔,过几天我就要回部队了,到时候发工资了,我还会找人给你送钱的。”
叔叔的嘴中喃喃着,不知是模糊的答应还是拒绝,亦或单纯只是咀嚼饭菜发出的声音。
家中,只余下电视还在播放着春晚的节目,似乎是这寒冷雪夜唯一的发生物。
“接下来,请欣赏小品<打气儿>”
望着小品舞台上表演的演员,两人默不作声,只听到台下的观众传来一阵阵潮涌般的笑声,不过,那离他们很远。
而在喧嚣的小品中,一句台词却格外响亮,亦或是刺耳:
“十八岁毕业,我就到了自行车厂,”
“我是先入团后入党,”
“我上过三次光荣榜,”
“厂长特别器重我,”
“眼瞅要提副组长,”
“领导一直跟我谈话,”
“说单位减员要并厂,”
“当时我就表了态,”
“咱工人要替国家想,”
“我不下岗谁下岗!”
就像被揭开伤疤般,叔叔站起身来,爬在电视机上,在墙缝后摸索着拔掉电源,电视上喧闹的画面便被一片漆黑与寂静覆盖,叔叔笨拙地搬着电视机来到门口,用力将电视机抛入寒冷的雪夜中,半秒过后,只听一声金属崩碎的巨响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