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嶷有些察觉不到自己四肢的力气了,他颓然地仰靠在一侧,动也不能动,不是被束缚,而像是彻底被抽干了四肢里头的全部东西,于是自己成了个空壳。
旁人要怎么来摆弄,他都只能永远地在这席上,和匣子里的皇帝玺没有任何区别,不过是拿玉玺的手轮流换着罢了。
“您想要谁先进来呢?”元煊站在奏案之前,将纸笔都铺陈好,看向皇帝,“我扶您起身?”
元嶷半晌,方喊道,“徐尚书!”
徐凝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,身后却还多了两个尾巴。
元煊抬眉,看向了严伯安,“严舍人。”
她对上严伯安的那双眼睛,眼睛瞪得几乎要撑开厚重的眼皮,目光瞧着她殷切又惊恐,像是要说什么,却又说不出口。
王傅姆历经三朝,又照顾过皇帝,因而超升傅姆,是正二品的女官。
她已经许久不做活计了,可此刻手上却端着食盒。
元煊目光落在食盒上,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严伯安的表情特地向她展现惶恐。
这人惯常会在她面前做出被压迫的惶恐又谄媚的表情,那是上位者都能纵容的,恰到好处的神态,为了显出他的弱势来,但真要有什么消息不露痕迹,那还是不会露的。
所以严伯安就是故意给她传递消息。
她已经可以想见为什么这时候,会叫王傅姆来送汤了。
“王傅姆来了,”她扬起笑容,“是祖母叫你来给阿爷送汤的?”
王傅姆先规规矩矩向皇帝行了稽首礼,再费劲儿转向元煊,在要弯腰的一瞬间已经被一双手托住。
“王傅姆不必如此。”
元煊顺手接过了那食盒,打开一瞧,却是一杯酒和一碗汤药。
她诧异地抬眼,对上王傅姆的视线。
“太后说,若太极殿内的是顺阳长公主,那么她自会知道,酒是谁的,药又是谁的。”
元煊转过头,讥讽地看向了皇帝。
这么短暂的一瞬间,皇帝对上元煊的视线,接着笑出了声。
他放肆地大笑起来,“延盛啊延盛,你从未赢过一点。”
“那句话也送给你,郑嘉把控宫内尝食监,届时你又该如何自处!你一日除不掉郑嘉,那么早晚也有死的那一天!”
“哦不,说不定今夜这碗汤药,就能毒死你哈哈哈!你平白给小太子做了嫁衣!我此刻就写传位诏书又如何!”
他倏然生出了力量,猛然站了起来,大步冲向前,形同疯癫,“我其实一直很好奇,难不成赐鸩酒就当真要喝了不成。”
元嶷向前,逼近了王傅姆,“傅姆,你也是看着我长大的,照顾了我十数年,我对您无比宽厚,您今日来,是给我送行的吗?”
他倏然夺过那杯酒,重重砸在了地上,死死盯着王傅姆,“为什么!!!告诉我为什么!!是你来杀我!你也要杀我!”
王傅姆面色无比平静,“皇上,此酒无毒,若不信,这残液,老奴可喝下以证清白。”
元煊倏然意识到了什么,她看向了那碗汤药,继而笑容慢慢扩大了起来。
她忍不住笑得颤抖起来,“太后真是……真是……”
元煊问道,“太后知道我不会喝吗?”
王傅姆垂首,“臣奉命前来送汤药,长公主素有头疾,太后怜爱,担忧夜寒风急,长公主再头疾发作,这才送来汤药。”
只是送而已,她话里的意思清晰无比。
这场博弈,是元煊与元嶷的博弈。
元嶷也跟着意识到了什么,他被放置在了和自己长女的斗兽场内,那个几十年来笼罩在他身后的玲珑浮屠的巨影,此刻投射下来一片至暗的地带。
今夜你死我活的,不只是元煊和高阳王。
看起来还有他们父女两人。
今夜鹿死谁手犹未可知,但对太后来讲,站在她面前的一个分量极重的敌人都能倒下一个。
两虎相争,退守势弱者亦可在一虎惨胜之际重登高位。
太后用这种方式,威慑着下一任的掌权者。
她决定的,是他们日后的名声与正统。
高阳王今夜想要先把闯北宫把郑嘉摘出来囚了,再去扣押从北宫出来的元煊和贺从,为的就是这个。
郑嘉他是个站得到朝堂的外臣,是四大汉人世家中的一个,他得死,之后皇城中皇帝太后去留任由胜利者书写。
元煊想要顺利夺权,那么太上皇今夜就不能立刻死去,他得安心颐养天年,静待病逝,而不是于宫变之中骤然暴毙,连同高阳王一起,那样元煊今夜就成了杀父弑君,戕害宗室重臣的第一奸佞,文人笔似刀,群雄并起攻之。
届时元煊势力不够壮大,几乎就是死路一条,太后依旧可以扶持幼帝上位,垂帘听政,元煊彻底成了背锅的垫脚石而已。
皇帝若想继续安稳坐在皇位上,那今夜就必须给太后投诚,展露手段杀了元煊,元煊的手下兵权侯官势力定然尽数归于太后,而高阳王这个最大的宗室阻碍也没了,太后依旧当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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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局,不管谁输了,赢家都是太后。
元煊轻轻叹了一口气,“您看懂了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