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看向了自己的阿爷,元嶷如果足够狠,就知道今夜他自己死,并且死得残忍壮烈,最好在太极殿前留下不可磨灭的一笔,叫天下人都看见了,那自己和太后才麻烦棘手。

就此大周宗室,比如长乐王才能光明正大带着綦伯行的兵入主洛阳城。

元嶷的确软弱近迂,可他并不蠢。

他要用高阳王,是因为他需要一位资历深厚兼有能力身份的宗室来制衡太后,高阳王一死,太后党必定开始反扑夺权。

他此刻全然明白,元煊现在应该比他自己还不想要他死。

这局要破也简单,只要元嶷和元煊联手,那么自然解了。

可元煊之前所表现的一切,那些急不可耐地杀高阳王,提防綦伯行与穆望联手,日日不辍地教导太子,几乎将太子训得闻顺阳长公主而色变,都不是仅仅为了当一个总揽朝政的摄政公主而已。

元煊要自己上位,她本就没想杀皇帝。

“夜深了,王傅姆回去复命吧。”元煊深深看了一眼严伯安,“阿爷再想想。”

她一手按在王傅姆后背,向外走去。

严伯安几乎是下意识跟在身后。

王傅姆走下台阶的时候,严伯安低眉顺眼站在元煊身后,“太后叫我写了一条诏书,若皇上今夜崩逝,那就即刻宣诏。”

元煊没说话,等着严伯安的下文。

严伯安见元煊居然没问内容,心底一沉,硬着头皮继续轻声道,“诏书上写了,皇帝骤然崩逝,储君年幼,即刻封顺阳长公主为清河王长,与城阳王等共同辅国,长公主,您……都已经做到了这等地步,不如……”

“不如我就替太后和你们背了这个弑君的锅?”元煊瞥向他,“收收你的心思吧,孤真是不明白,你这人,要卖好儿也不给我卖个彻底,两边下注,一句话是不肯叫旁人听见误会啊。”

她目光犀利,轻哼了一声,“范阳王,景昭王,竟都能容得下你这样的人,真是奇怪。”

元煊猛然抽剑,吓得严伯安登时就要下跪求饶。

几乎是电光石火之间,他忽然反应过来了一样东西。

“煊太子恕罪!!!臣有错,臣有要事启奏!!!高阳王今夜逼宫欲反!皇上惊惧失常,太后年迈体弱,如今内忧外患,风雨飘摇,天下不可一日无君,还请煊太子登基,主持朝政!”

严伯安说着就跪了下来,高呼三声万岁。

冰凉的剑刃拍上他的脸颊,严伯安整个人怔住,吓得屏息不敢动弹。

元煊低头看着这人,几乎要笑出声来,她玩味地拍了拍他的脸颊,“现在我懂了。”

“留着你是为了你这张嘴,你先记住了,往后朝堂上说得不好,那我也就……容不下你了。”

严伯安当即重重叩首,剑刃擦过他的脸皮,险些划开他的笼冠,“是!是!臣遵旨!”

元煊收了剑,转身远远看着徐尚书与皇帝说话。

徐尚书的声音压得很低,“陛下,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,长乐王已经出京,说不定此刻已经与穆侍中汇和,将那封您传召綦伯行入京的密信送到綦伯行手上,咱们只需等上至多百日,百日之内,大军定然能顺利替陛下清除一切掣肘。”

“今日太后来送酒,也不是毒酒,那么定然说明,太后也不想您死,她也受限于长公主之势,你们母子二人还是一体的啊!此刻暂时退位又有何妨。”

“自古没有女儿谋逆的道理,您想想,她既然做得出,往后多的是人想杀她。”

“我何尝不知道太后的谋算,她是看清楚了元煊翅膀硬了,这才纵容她坐大,直到我容不下他,可太后又何尝想我这个儿子起势,她早就想杀了我了不是吗?只盼綦伯行的忠心还在,我已允了他封王……”

皇帝一面絮絮叨叨,一面时刻盯着前头的动静。

元煊已经跨步走进殿里了。

她走得从容不迫,“您想好了吗?”

元嶷咬了咬牙,忽然要冲出去作势撞柱。

元煊瞧出来了,元嶷没存死志。

她抬手轻飘飘拦住元嶷,“阿爷,我只说一桩旧事,说完后,你要死,我也不拦着你。”

元嶷登时停住了挣扎,看向了元煊。

“昔年文太后把持朝政,明帝为架空太后权柄,不惜两度禅位,叫太后不再能以帝母的身份压制皇帝,于是禅让宗室王不成,退而求其次,叫幼子登基,以太上皇身份掣肘太后势力。朝臣因新帝年幼,仍事事禀明太上皇决断,可惜数年后,他无故暴毙了,知道为什么吗?”

元煊微微一笑,“那个幼子不能主政,太上皇算准了自己可以手握权柄,却忘了自己依旧只能一个人掣肘太皇太后,如此可见,那新帝,还得要一个能有能力掣肘太后,却依旧有缺陷,不能得臣子之心的人。”

还能有什么身份更合适呢。

一个女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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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女子继位,做了皇帝。

而且皇帝得亲自禅让,当着朝臣的面禅让。

元嶷默然片刻,转身走向了奏案之前。

“女尚书,给朕,做杯酪奴吧,越苦涩越好。”

徐尚书磨墨的手停了下来,转身走入内室。

元煊目光落在了那饱蘸浓墨的笔尖。

墨迹逶迤似游龙,画出了元嶷苦涩的一生。

“陛下,茶来了。”女尚书轻声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