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煊本该不错眼地瞧禅位诏书,听到这里陡然抬眼,目光钉在徐尚书的脸上。
夜色浓稠寂静。
一道女声划破了寂静。
“殿下!”
是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。
紧跟着的还有贺从的碎碎念。
“殿下,我是没想到崔郎中胆敢今夜入宫,还好她还算聪明,带着公主府的令牌,不然……”
不然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。
崔松萝急急忙忙冲入了太极殿。
贺从眼睛瞪大了,没想到这崔郎中这没资格上朝觐见的小小职官儿,居然胆敢这般随意地入殿。
也不能因为殿下在里头就这样啊,这不还有旁人!
正是最要紧的关头呢。
崔松萝在已经凉下来的夜里急出了一身的汗,“那个!!皇帝身边最信任的女官!是太后的人!!会毒杀了皇帝的!”
东堂奏案之前,父女二人早已经伸出了手,都冲着那盏茶过去了。
元嶷已经端起来那盏酪奴,放到了嘴边。
他最不喜酪奴苦涩,可今夜却想要提一提神,闻一闻这苦涩之气。
女子清澈的嗓音如浮屠塔廊下金铃一般叫人神智一凛,元煊几乎是下意识死死按住了元嶷的手,一手夺过杯盏,茶水晃荡,泼洒而出,洇开了桌上的笔墨。
元煊端着残茶上前一个迈步,死死按住了徐尚书想要后退的肩膀。
“我其实很好奇,徐尚书,一个曾经在东宫侍奉,最后又到了太极殿的,二品女官,为什么会管保留南边儿的习惯语?”
元煊目光冷冽,“然后我想起来一桩事,太后曾有一段时间,因钟情之人逃往南梁,叫宫内不少识文断字的南人近前说话。”
她微微笑起来,“我真是没想到,太后把你藏得这么深。”
元煊没有一刻去怀疑崔松萝的话。
哪怕贺从和元嶷都不明白,为什么一个小小女郎可以冲进殿内喊出这等奇怪的话,无凭无据,甚至根本不认识这个女官,甚至,连这个女官的名字都不知道叫什么。
女官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,她对上了元煊那张微笑的脸。
她曾经侍奉过这位小殿下,自以为对其有些了解,可此刻却发觉,她的笑容陌生至极,如同泥犁的恶鬼,一下就能索了她的命。
事实如此。
元煊将茶盏按在了她的唇边。
“喝了它。”
声音极凉。
女官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,死死瞪大了眼睛,她妄图挣扎起来,却最终如同被捞出水中的鱼,重重摔在地上,没了生气
元嶷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,浑身发麻。
他对上了元煊的视线,张了张口。
元煊无比平静,“纸张污了,劳烦阿爷再写一封禅位诏书了,明日朝会,臣会安排好一切,定然叫人无比安全地,送您入金墉城静修,您觉得呢?”
太后到底想要皇帝死,又不想要元煊活的。
可惜了。
元煊抬手揉皱了纸张,声音温和,“别忘了,昔年明帝,说的是崇信佛法,厌倦朝政,有出世之心。您也要如此。”
元嶷闭上了眼睛,再睁开时,满目凄怆,他轻声喊道,“灯奴儿,务要小心太后与郑狗。”
元煊目光毫无动容,“松萝,研墨。”
崔松萝有些不明白,又有些明白。
她乖觉地走上前,不敢说话。
她知道自己今夜莽撞地几乎暴露了自己,也明知道元煊故意没叫她知道宫变之事,可她还是在听到外面街道生乱之时猜出来了。
她不想要看元煊自焚,她得陪着她,万一太后真的对皇帝下手了,那元煊定然要背锅,那是不是元煊就是因为这个自焚而死?
崔松萝得陪着自己如今选的,真正的,世界主宰。
哪怕她已经彻底地暴露了最大的疑点。
可元煊什么都没有问。
天,终于亮了。
熬了一夜的朝臣们默默正了衣冠,统一走出了府,看了一眼早就平静如初的洛阳内城,继而乘上车,浩浩荡荡向皇城驶去。
谁也不知道,迎接他们的,会是哪一位主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