番外篇祸起龙门【上】

叶雪澜闻言,长舒了口气,埋怨道:“你这是存心想吓死我吧?乍一见蒲家人去屋空,我真以为是出什么事了,细细跟左右邻居一打听才知道,二老昨天给知府衙门派来的人接走了。”

“你们龙衙最近上上下下忙得人仰马翻的,昨天小蒲的忌日都没见你,我还以为你今年不回去了,这才想着先把人接回来再跟你说。”

叶雪澜表情僵了一下,勉强笑道:“怎么可能不回去?”又打起精神问方骏声,“好好的,你怎么突然想起将两位老人家接到并州府来?”

“这个……”方骏声吞吞吐吐地道,“也不是突然……就是……嗯……想起来了。”

叶雪澜冷眼打量着他:“方骏声,你有事儿瞒我。”

“啊?”方骏声吃了一惊,连忙摆手道,“没有没有,那个,我就是想着二老年纪大了,身边没个照顾的人,你每个月都要回去一趟,两头奔波也辛苦,正好接来,跟我娘做个伴。”

“跟方伯母一处?”叶雪澜瞪圆眼睛,目光越过方骏声看向窗棂上的人影,惊讶道,“他们在屋里?”

话音才落,只听屋里有人问道:“俊声啊,是阿雪来了吗?”

这声音!叶雪澜仿佛遭了晴天霹雳,脑子顿时一片空白,呆站在原地,不知作何反应。

“是啊,蒲叔。”方骏声开口应声,一面又抓住叶雪澜的手臂,拉着她往屋里走。

叶雪澜猛然回神,下意识反手握住方骏声的手腕,死命往后挣扎,生生将方骏声扯了一个踉跄。听见屋中响起脚步声,余光瞥见窗棂上的人影朝着门扇移去,挣扎得愈发用力。

“阿雪?”方骏声两手齐上阵,活似要制服一匹脱缰的烈马,“你冷静一下,先听我说,听我说。”

叶雪澜连连摇头,见一时挣脱不开,索性错步上前,舒展手臂勒住方骏声的脖子,连拖带拽往旁侧小门外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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转入夹道中,往前院数十步,离内宅已远,叶雪澜才放开手,怒道:“方骏声,你什么意思!”

“不是我的主意,你听我解释。”方骏声一边弯腰大口吸气,一边断断续续地道,“是蒲叔、蒲婶让我派人去龙衙找你的,他们想见你。”

“你答应过我,不会跟他们说我的下落。”叶雪澜直挺挺地站着,半个人都藏在院墙的阴影里。

“我冤枉啊,不是我说的。”方骏声连忙摆手否认,“是摆渡那个崔渔,崔老爷子说的。”

“崔老爷子?”

“是啊,当年你不辞而别,他们曾托崔老爷子帮忙找人。老爷子不认识你,但知道你水性一绝。所以几年前你救他孙女的时候,他就猜出你是桥东镇的阿雪了。老爷子原话就是,把整个并州翻个底掉,也找不出第二个跟你一样好水性的姑娘啊。只不过当时你穿着官服,又说自己姓叶,他没敢问。”

叶雪澜皱眉:“老爷子从认识我到现在,可一直也没提过这事儿。”

“蒲叔嘱咐他就当不知道,也千万别说跟他们提过。”

“啊。”叶雪澜应了一声,又低低地道,“还是不知道最好,见了伤心。”

“不是不想见你。他们以为你是一时解不开这心结,等想明白了自己就会回去了,哪成想,一晃五六年过去,你愣是一面都没露。昨天蒲叔说,他和蒲婶年纪越来越大,得趁着还有时间,把你找来,见见你,亲耳听你说说这些年过得好不好。”方骏声上前伸手拉叶雪澜的手臂,“走吧,二老都等着呢。”

叶雪澜后退一步躲开方骏声的手,低下头不说话。

方骏声无可奈何地看着叶雪澜:“阿雪,小蒲的事,蒲叔、蒲婶从头到尾都没有怪过你,相反他们很感激你能为了给蒲叔医病,豁出自己的命,去斩龙渊采翠珠换钱。”

“如果没有那颗翠珠,小蒲也不会死。”叶雪澜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,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,她闭上眼睛缓了一缓,才继续道,“我回去了,你好好照顾蒲叔、蒲婶,需要什么就跟我说。往后每个月的银两和日用,我直接送到你这儿。”

方骏声紧追几步,拦住叶雪澜的去路:“你这算什么?话都说到这个分儿上了,还是不肯见?”

叶雪澜避开他的逼视,回答道:“我不是说了吗?见了伤心。”

“你怕自己伤心,就不怕蒲叔、蒲婶伤心吗?”方骏声气道,“你心里很清楚,蒲叔、蒲婶没怨过你。与其说是怕面对蒲叔、蒲婶,倒不如说是你自己心里过不去这道坎。”

叶雪澜脊背僵直,站在原地,雕塑一般没有反应。

方骏声的语气缓和下来:“阿雪,这些年你在龙衙再怎么忙,每个月都会回去偷偷看他们一眼,为什么?因为只有知道他们过得好,你才能安心。两位老人家也一样啊,咱们跟小蒲一起长大,相当于他们的孩子,为人父母的,都想亲眼看见孩子过得好,难道你忍心他们一直带着遗憾?”

“不忍心。”叶雪澜强压心中情绪,抬起头直视方骏声的眼睛,“所以我不敢去见他们。”

“他们真的没有怨恨过你。”

“方骏声,你有没有想过,当爹娘的,看着自己孩子童年的玩伴长大成人,会想到什么?”叶雪澜移开目光,忍住眼眶中的泪水,“小蒲跟你一样读书读得很好,如果活到今天,肯定也能皇榜高中,成为一方父母官。就算不去科考,以他的水性,通过龙衙的考核当个捕头也绰绰有余,他人又聪明又好学,一定很得高头儿欢心,必然在公门里前程似锦。再过几年,娶个喜欢的姑娘,成家生子,蒲叔、蒲婶也能儿孙绕膝,享天伦之乐。”

方骏声怔住,嗫嚅道:“我……没想过这么多。”

“可是,就因为我带回去的一颗珠子,这一切都没有了,小蒲永远都是十岁,再也不会有今日了。”叶雪澜紧咬牙关,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深深的内疚与自责。

“阿雪,你是为了给蒲叔医病啊。”

“如果当初是我自己拿翠珠去当铺,那被带走的人就会是我这个采珠的。而小蒲呢?他就能好好地留在蒲叔、蒲婶身边,长大了可能当个渔夫,当个游侠,当个读书人,当个捕头,或者任何一个他曾说过想要成为的人,而不是活活溺死在海底!”

始终在眼眶打转的眼泪终于决堤,叶雪澜踉跄后退,靠在墙上,捂着嘴失声痛哭。

方骏声顿时手足无措,上前握住叶雪澜的肩膀,安慰道:“可这不是你的错啊,我们都知道,没人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,也从来都没有人怪你。而且你已经给他报仇了,还把他带回来,让蒲叔、蒲婶见他最后一面,又一直替他尽孝,赡养蒲叔、蒲婶。阿雪,能做的你都做了,放过自己吧。”

叶雪澜闭着眼睛低下头,越是想忍住不哭,越是抽噎得厉害。

方骏声见她越哭越凶,慌忙道:“阿雪,你别哭了,我不说了,不说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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啜泣声渐渐止住,叶雪澜轻轻推开方骏声的手,用手背抹了把眼泪,深吸口气道:“你说得对,我知道蒲叔、蒲婶不怨我,是我心里过不去这道坎,我也怕我见了他们,会忍不住旧事重提,倒惹他们伤心。”她吸了吸鼻子,哀求道,“我就不进去了,代我向他们问好吧,好吗?”

方骏声欲言又止,叹了口气道:“好吧,我会跟蒲叔、蒲婶解释的。”

“多谢。”

离了府衙,叶雪澜失魂落魄,沿着潜河支流走回家,和衣倒在床上,盯着窗外的月亮,睡意全无。脑子里一会儿是高总捕头的声音,说她身负斩龙重任,一会儿是卫无端恳请她早日找到逃犯。不知过了多久,终于有了倦意,闭上眼睛,蒙眬间隐约听见远处有人喊她“阿雪姐姐”。

“小蒲?”叶雪澜急忙循声往前走,才一落脚,猛然踏空,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坠落。

“哎哟。”惊醒的同时额头上传来一阵钝痛,床头的茶几也被撞翻在地。叶雪澜捂着额头从地上爬起来,顺手拎起被子扔在床上。扭头看看窗外,繁星点点,还不到天亮的时候。

躺在床上睡不安稳,只好换个地方了。

她脱了身上的官服,叠整齐放在枕旁,穿上入海采珠时穿的紧身鱼皮衣裤,蹬上鱼皮靴,又把鱼刀塞进靴子里,关了窗扇,推门出屋,翻过院墙,脚刚沾地,紧跟着向前一跃,“扑通”一声跳入门口的潜河支流。

脑袋先浮上来,然后整个人摊平了仰面躺在水面,河水环绕身旁,熟悉的感觉让她紧锁的眉头慢慢放松。叶雪澜闭上眼,长长地舒了口气,没入水面,随随流向主河道漂。

似睡非睡间,有一男一女在说话。

女子说话如竹筒倒豆子:“他自你爹还是少东家开始,就在你们家漕运商号里干,打入海口到内城码头这条水路,跑了没一千遍也有八百遍了,哪儿有暗礁,哪儿有逆流,他都门儿清,怎么就沉了?别是又给人动了什么手脚吧?”

“说是在悬剑桥附近撞了东西。”男子的声音平缓温和。

“悬剑桥附近向来太平,哪儿来什么撞船的东西?”停顿了一下,她又不耐烦道,“算了算了,沉都沉了,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?你想怎么办?这批货是谁跟你订的?延期交付还是翻倍赔偿?”

“找人捞上来。”

“捞上来?一整船的东西,捞到猴年马月去?”女子声调拔高了一大截,“我说池渊,你来找我,不是为了让我给你攒一队人吧?你可想好了,东西这么多,这活儿肯定不便宜,不比你翻倍赔人家少。”

“只捡要紧的东西,找一个水性极好的人就行。若不是我们商号已经折了两个好手,实在找不出人,我也不会来找你。”

“两个?连你们家重金养着的人都不管用,那一般的肯定也不行。”顿了一下,女子叫道,“叶雪澜?”

听见她叫自己名字,叶雪澜以为说话的人发现了自己行踪,于是翻身起来,头浮出水面,见身侧不远处有一艘精致的小船泊在岸边。

不等她张嘴打招呼,就听船上那女子断喝一声:“什么人!给我出来!”

三颗炒豆随声音一起飞来,叶雪澜忙翻身躲开,豆子擦鼻尖过去掉进水里。身形才定,又是两颗先后破空而来,丝毫不给她喘息的机会。

叶雪澜手一拍水面,跃起在半空,脚踏在翻起的水珠上,半空里一旋身正好落在船中。见船中女子正手拈炒豆,准备继续扔,也顾不上先站稳脚,连忙叫道:“青黛,是我。”

“阿雪?怎么是你?”青黛先是吃了一惊,而后转手将豆子扔进嘴里,迎上前挽住她的手笑道,“大晚上的,你在水里干什么?”

叶雪澜笑道:“睡不着,出来散散心。”又向站在一旁的华服男子点头致意,“池公子。”

池渊点头回礼:“叶姑娘。”

青黛笑道:“难不成龙衙现在开始管漕运走私的闲事儿了,所以才派你这个并州第一水性好的人,先来探探消息,得个起运的准信儿,赶明儿人赃并获?”

“我真不是有意听墙角的。”叶雪澜连忙解释道,“你想想,以我的水性,倘若真的有心要听,还能被你发现?我又不是不知道,被你发现了是什么后果。刚才要不是我叫得及时,现在身上肯定多出好几个血窟窿了。”看了池渊一眼,又补充道,“况且,我们龙衙现在忙得人仰马翻,哪儿有时间管这闲事?”

“这话倒是真的,要不是你自己钻出来,以我的本事,就是累死也听不出你这条鱼在水里游。”青黛话是对叶雪澜说的,眼睛却瞟着池渊。

池渊微微一笑,慢声道:“该说的都已经说了,在下告辞。”

说完,他下船上岸,早有一乘软轿候着,轿夫立刻打起帘子,躬身让他进去。

青黛目送池渊的轿子离开,直到看不见影了,才转过头来对叶雪澜道:“说说吧,到底为什么大晚上跑到我船底下来偷听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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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真的是睡不着出来散心。”叶雪澜举起三根手指,“骗你,我明儿一下海就被大鱼吃了。”

“呸呸呸,坏的不灵好的灵。”青黛一把抓住叶雪澜的手念叨了一句,笑眯眯地道,“夜里睡不着,是不是又做什么亏心事儿了?”

“怎么叫又?说得我好像做了很多亏心事一样。”

青黛拉着叶雪澜坐在船边,道:“龙衙虽然主要跟我们江湖人打交道,可到底还是官府衙门,不做几件亏心事还能在公门里混下去的,我是没见过。”

“那你今儿算见着了,我叶捕头可是行得正坐得端,十里八村出了名的不怕鬼叫门。”叶雪澜一拍胸脯,故意做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逗青黛。

青黛十分配合地干笑两声,问道:“不是亏心事,那就是有心事咯?”

说话间,她伸手拎起船舱角落里的酒坛,转手递给叶雪澜。

叶雪澜接了酒坛,脸上的笑容也落了下去,盯着坛口的泥封出神不语。

青黛起身去吩咐撑船的人往叶雪澜家走,又回来与她并肩坐在栏杆旁,自顾自地开了泥封喝酒。

船转入潜河支流,叶雪澜幽幽地叹口气道:“方骏声把小蒲的爹娘接到并州府了。”

酒坛停在嘴边,青黛扭头问道:“见面了?”

叶雪澜摇头:“我实在是没脸见小蒲的爹娘。”

这话说完就没了下文,她只顾专心致志地摆弄手里的酒坛。

酒坛在她手里转过来又转回去,过了好一会儿才开了泥封,溢出陈年酒香。

“我爹娘出事之后,蒲叔、蒲婶一直当我是亲闺女一样照顾,对我比对小蒲还好,除了不许下海采珠之外,什么都依着我。其实我们两家邻居住了这么多年,他们看着我长大,比谁都清楚,我自会走路起就在海水里漂,寻常下海采珠对我来说很简单。”

青黛点头道:“我就说呢,一家子守着你这么个财神爷,随便下海捞几颗珍珠也能衣食无忧了,怎么就能过得那么穷,连个抓药钱都拿不出来。”

叶雪澜喝了口酒,继续道:“我爹娘的水性都很好,最终却落得葬身大海。镇上的人都说这就是命,越是会水越容易淹死,所以都拦着不让我下水,蒲叔、蒲婶更是连船都不让我上,恨不得我这辈子都离水远远的。他们对我好,盼着我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别出事。可我,害死了他们唯一的儿子。”

“这话可不对。”青黛握住叶雪澜冰冷的手指,柔声道,“就是因为他们对你好,你才不能眼看着小蒲他爹病死不管。你去采翠珠是为了救人,后面那些事,财货动人心,谋财害命是别人干下的勾当,着实怨不到你身上。”

“我不杀伯仁,伯仁因我而死。”叶雪澜垂头轻声道,“仔细想想,几百年里都没出过的珠子,肯定会有人看着眼红,应该拿普通的珍珠去换银子的。我若想周全了,小蒲现在就还好好活着。”

“你呀,就是不肯放过自己。”青黛摇头叹气,“你把责任揽在自己的身上,觉得是自己做事没想仔细才害了小蒲,说到底,其实只是因为小蒲死了你活着,所以你就自己不想让自己好过。要我说,你最大的错处就是管了这闲事!就应该看着小蒲他爹病死,一手别伸!”

叶雪澜看着手里的酒坛,半晌没吭声。

“算了,我也知道说这些都是白说。你这脾气但凡能改一两分,也不至于是今天这个结果。当年师父就不应该拦你,让你跟小蒲一起死,一了百了挺好,活着倒受罪。”青黛举起酒坛,“来,喝酒。”

叶雪澜仰头,一口气把酒喝了个干净,然后撂下酒坛问道:“你刚才说要找我做什么?捞东西?”

“是啊,捞东西。”青黛拦住叶雪澜去拿酒坛的手,“池家商号的船在悬剑桥附近沉了,虽然落水的人都逃了一条性命,可下去捞东西的却没一个回来。他黔驴技穷,让我来找你。”说话间,两人的手已经你进我退过了两三招,叶雪澜连酒坛也没摸到。

“水下有怪物?”叶雪澜收回手,表情是在气恼,语调却是在说正经事。

青黛笑道:“有没有,这得你下去看看,我怎么知道?不过就算真有,也算不上什么大事。并州谁不知道,龙衙立在这儿,就是为了斩海妖除海怪、保出海人太平的?有你这个一身浩然正气的叶捕头在,有海妖也吓跑了。”

闻言,叶雪澜笑出声来:“有事相求你还打趣我,就不怕我不帮这个忙?”

“怕,当然怕。”青黛慢悠悠地道,“我都想好了,你要是不帮呢,我就写信让人送到江南道,请师父亲自回来跟你商量。”

“你让青隐先生清净清净吧,别三天两头地打扰他老人家。”船泊在岸边,叶雪澜手扶栏杆跳上岸,又回头冲青黛道,“正好我也有事找你帮忙,咱们公平交易,免得坏了你们的规矩。”

“好,那我等你来找我。”

“恒舒当铺。”卫无端念完牌匾上的字,问身旁的叶雪澜,“姑娘带在下来这儿找杀人犯的下落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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叶雪澜并未回答,只将手向门里一伸,笑道:“总捕头请。”

“叶姑娘请。”卫无端满头雾水地跟着叶雪澜进了当铺。

屋中只有一位姑娘,正在拨弄算盘,抬眼见他们进来,忙从柜里出来,向叶雪澜笑道:“你们当差的还真是起得比鸡早,睡得比狗晚。我想着你要先去龙衙应卯,这一来一回路上要花不少时间,怎么不得晌午再过来,没成想你现在就来了。”

“因为是要紧事,容不得耽搁。”叶雪澜指着卫无端对那姑娘道,“这位是六扇门的总捕头卫无端。”又对卫无端道,“这位是恒舒当铺的掌柜,青黛。”停顿一下,又补了一句,“锱铢门的人。”

不等卫无端有所反应,青黛先冷笑道:“原来是卫总捕头,久仰大名啊。”

卫无端嘴上不说,心里嘟囔,还真是冤家路窄。没奈何,只得冲青黛拱手道:“幸会。”

青黛一副懒得搭理他的表情,转头问叶雪澜道:“昨天说有事要找我帮忙,是这位的事?”她纤纤玉手直指向卫无端胸口,又回过脸冷声问卫无端,“我们锱铢门这回又是什么把柄,落在卫捕头手里了?”

卫无端仍旧没说话,看向叶雪澜,神情尴尬。

叶雪澜咳了一声,抓过青黛指着卫无端的手,将她拉到一旁道:“卫总捕头当年身在天府,专司巡捕江湖,去锱铢门抓人也是职责所在。况且他也因为这件事,丢了在天府的差事,降职到六扇门,折抵得过了。”

“他丢了前程跟我什么关系?”青黛回头白了卫无端一眼,故意大声道,“我师父被他伤了手臂,到现在一到阴天下雨还疼呢。”

叶雪澜哄道:“哎呀,你这一次就算是帮我了,好不好?”

“我拒绝。”青黛两手往胸前一盘,“就算是帮你,末了也还是姓卫的受益,我不高兴。”

“你先听我说完,再判断到底是谁受益不迟。”叶雪澜拉着青黛回到卫无端面前,问道,“卫总捕头来并州是来抓杀人犯的,对吧?”

“是。”卫无端老老实实地回答。

“昨天总捕头向我们高头儿借调我协助追逃,对吧?”

“是。”

“我跟高头儿保证过,只要人还在并州,三天就能抓人归案,有这么回事吧?”

“有。”

“那请总捕头做个见证,免得回去了,卷宗上凶手下落的来龙去脉不好写。”

“啊?啊,好。”

卫无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看看旁边横眉冷目的青黛,又看看粉面含笑的叶雪澜,最终决定只当自己是根木头桩子,除非问到脸上,否则决不搭茬。

叶雪澜对青黛道:“你也知道,最近入海口那边不太平,我们头儿怕出事,恨不得把所有人都派到海防堤上去,所以对这借调的事儿心里老大的不乐意。”

“他把你借出去的,他还有脸不乐意?”

“其实我们头儿没想答应,是我非要应下来的。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,要不是我跟头儿保证,三天之内一准儿抓到人,就是说破大天去,我们头儿也不会把我借调给卫总捕头的。”叶雪澜挽住青黛的手臂,“所以这事儿真的是帮我,我都夸下海口了,要是没办到,我们头儿非骂我个狗血淋头不可。”

“无缘无故的,你干吗给自己揽活儿?”

“因为我是当捕头的啊,当捕头的,就应该让凶手给枉死的人偿命。”

“可这是六扇门的事儿,跟你一个龙衙捕头什么关系?”青黛皱起眉头,越说越气,“当时我就说,依你的性子,即便船上那些主犯帮凶都死了,这事儿在你心里也不算是彻底到头,说服你去穿官衣那不是救你而是害你,不如留你在锱铢门,跟我还能有个照应,师父偏不听。现在好了吧?闲事越管越多。”

“都是过去的事儿了,多说无益。”叶雪澜握了握青黛的手,“而且龙衙也好,六扇门也罢,都是公门中人,抓人归案,职责所在。”

“好好好,职责所在。”青黛撇了撇嘴,嫌弃道,“龙衙那么多捕头,就你天生一颗多管闲事的心,上次盐价的事也是这样,天天自己给自己找麻烦,可让我说你什么好。再这么下去,迟早有一天,连你的小命儿都危险。”

“正是因为这颗管闲事的心,我才不能留在锱铢门,只能穿官衣当捕头。”叶雪澜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给青黛,“我跟那人打过照面,画了画像。”

青黛展开纸一看,忍不住笑道:“你这画的哪是个人啊,整个儿一鲶鱼脑袋。”

“凑合看吧,只匆匆一面,幸亏他长得像个鲶鱼,不然我还记不住呢。”叶雪澜握住青黛的手,连带折上那张纸,“并州水路密集,只要这人还在并州地界上行走,就一定会在水边露面。池家漕运的伙计遍布各条水路,三天之内找着这个人,可比下海捞东西简单多了。”

青黛摇着手里的纸想了一会儿,笑道:“行,我去给你试试,不过成与不成可不在我,池家跟卫总捕头那可是老冤家了,池渊未必就愿意跟你做这个交易。他不带着人来找麻烦,那都算客气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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叶雪澜狡黠地道:“池公子但凡能在并州府里找出第二个好水性的人把东西捞出来,也不会大半夜不睡觉,巴巴地去找你商量对策了,不是吗?为了旧日的仇怨,损失眼前的利益,划算还是不划算,池公子是生意人,肯定拎得比谁都清。”

“就你知道。”青黛轻轻戳了一下叶雪澜的额头,转头冲杵在一旁当木头的卫无端道,“听说你们公门里当差十几年的,哪怕只见过一面的人,也能记住长相,真有这本事?”

卫无端点头:“有。”

“好。”青黛回手向柜上拿了笔墨纸砚塞给他,指着一旁的桌子道,“重新画一副画像,快着点儿,我回来之前就得画完。”她又展开手里的纸,伸到卫无端眼前,“别画成个鲶鱼,不然那群死心眼儿的,真会抓两筐鲶鱼回来交差。”

不等卫无端看清纸上的画像,叶雪澜脸上一红,伸手抢过纸,团成一团塞进袖子里,又央青黛道:“既然答应了,那就现在去吧,早一日抓到人,我也好早一日回龙衙复命。”

“好,这就去。”青黛将当铺交代给叶雪澜看着,径自出门去了。

卫无端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,铺平了纸开始画逃犯的样貌。

叶雪澜也没闲着,拿着掸子将门框柜台架子,里里外外都掸了一遍,熟练得仿佛是在自己家,收拾妥当了,就坐在对面看卫无端画图。

卫无端几番抬眼看她,想将满肚子的疑惑问个清楚,可又怕一旦问了,被叶雪澜疑心自己信不过她,只得原样咽回肚子里,低了头继续画这张越来越像鲶鱼的人脸。

又一次抬眼欲言又止后,叶雪澜笑道:“卫总捕头想问什么,直说无妨。”

“在下不是信不过姑娘,”卫无端忙先解释了一句,“只是没有想到,姑娘身为龙衙捕头,会与锱铢门的人有这样的交情。”他放下笔,拎起纸来回晃动,风干墨迹,“江湖上都说,锱铢门最是讲究有来有往,公平交易,故而在下也着实意外,这位青黛姑娘会看在跟你有交情的分上帮忙。”

“她也是职责所在。锱铢门有规矩,门内商号不能与官府的人直接往来,必须要通过青翎使传信,免得以后出了事,给人抓到官商勾结的实证,连累了锱铢门。青黛是锱铢门在并州的青翎使,算是见证我与池家公平交易。”叶雪澜起身收了桌子上的东西,拿到柜台上摆放好,回身看着卫无端道,“不过,青黛的身份,卫总捕头心里知道就好,还请不要对旁人提起。倘若给她惹来麻烦,我就对不起朋友了。”

“事关姑娘的朋友,在下一定守口如瓶。”卫无端连忙点头答应,又问道,“既然姑娘与池家是公平交易,他们留意逃犯行踪,那姑娘需要做什么事?”

叶雪澜轻轻一笑:“不是什么大事,总捕头不必放在心上。”

“这怎么行?”卫无端站起来,认真地道,“说到底,姑娘是帮在下追逃,怎么能所有风险辛劳都由姑娘一人承担,我却坐享其成?”

“那是因为她就算跟你说了,你也帮不上忙。”青黛从正门进来,走到叶雪澜身旁,毫不掩饰对卫无端的嫌弃,“就是自小在并州,水里生水里长的第一等好手,也不敢夸口有本事和她一起下海捞东西,更别说你这么个见水必死的旱鸭子了。”

卫无端给她这话呛住,想反驳,奈何自己确实是个旱鸭子,只得忍气吞声装哑巴。

叶雪澜笑道:“你看在我面子上,放过卫总捕头吧,再怎么说,他也是我的上一级,得罪了京里来的总捕头,你让我往后还怎么在公门里混?”

“混不下去就回来帮我好了,反正龙衙穷得丁当响,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子儿。”青黛一面说一面走过去,拿起桌上铺着的纸,细细看了一遍,点头道,“别说,是长得挺像鲶鱼的。”

叶雪澜“哼”了一声,不满道:“我画的就不是个人?卫总捕头画出来你就信了,这是什么道理?”

青黛折起纸塞进袖子里,解释道:“我是瞧不上他这一身官衣,又不是瞧不上他这一身的能耐。五六年前,他还在天府里专门跟江湖人过不去的时候,师父就常夸他年纪虽轻却是好本事好见识,还说倘若我能赶上这姓卫的一半儿,他老人家做梦都要笑醒。再加上他到了六扇门之后,一年一年传出来的,都是秉公断案、铁面无私的好名声。”她两手一摊,无可奈何地看向卫无端,“没办法,捕头做到你这个分儿上,该佩服还是要佩服的。”

前面刚给了一棒子,紧接着又送上一把甜枣。卫无端暗自哀叹,装没听见自然是不可能,听见了没有反应也不好,可是该有什么反应又毫无头绪,于是就眼巴巴地瞅着叶雪澜,等她圆场。

叶雪澜会心一笑,问青黛:“池公子怎么说?”

“东西今晚捞出来,不出三天,保证给你那条鲶鱼的下落。不过他不想跟衙门扯上什么关系,所以动手抓人的事,还是得你们自己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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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这是自然。”叶雪澜想了想又道,“正好我今天还要再去入海口那边看看,入夜之后我在……”瞥见一旁的卫无端张嘴要说话,于是改口道,“入夜之后,我和卫总捕头在悬剑桥等你们。”

渡船越靠近潜河入海口,晃得越厉害。风急浪险,崔渔稳稳地站在船尾,两手抓着长篙,在水里左戳一下,右点一下,一刻也不敢放松。

转过一个急弯儿,先看见立在远处的龙门。

一条翠绿中泛金光的横梁,左右是从海中直直拔起的白玉柱,各盘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。再近一些,隐约可见横梁上刻着巨幅山河图,飘浮其间的祥云自两端聚拢至正中央,拱卫着一座巍峨的高山。

天边夕阳拨开厚重的乌云,穿过龙门正好落在悬剑桥上。

桥如长虹卧波,连接潜河两岸的防海堤。十七个桥洞自东向西排开,正中的最大,两侧依次减小。落日余晖穿过桥洞,好似点亮了十七盏明灯。桥两端各有一个石盘,下面是三四个人都合抱不住的石柱,绞着胳膊粗细的铁链。

崔渔把船泊在离悬剑桥不远的海防堤下,指着入海口对叶雪澜道:“剩下的路,你们自己走过去吧,再往前,船小浪高,连我也没有把握了。”

叶雪澜走到船头,放眼望去,海上一浪接着一浪,推着潜河的水疯了似的朝上游涌去。原本入海口泾渭分明的海河界限,早已搅得看不出来了。

崔渔叹道:“我在潜河上漂了大半辈子,从没见过这么怪的事儿。不是亲眼看见,谁会相信几百年都往下入海的潜河水居然有一天倒流了?还好前面有个急弯儿挡了一下,要不然整条河都得变成咸的。”

叶雪澜默然不语好一阵子,扭头对船家道:“老爷子,这几天歇了吧,让镇里出海打鱼的人也都避一避,等风浪过去再说。”

“这闹妖怪似的天,谁愿意出来赌命啊?这不没办法吗?潜河正是禁渔期,再不去海里捞点东西,一家子老小吃什么?”崔渔又看向卫无端,“听说官爷是从京里来的?你们京里是不是有个什么渔政司,专门禁止这个禁止那个的?你回去跟他说说,我们并州今年的年景不好,让他赶紧放开禁令吧,别闭着眼睛坐在衙门里瞎指挥。”

“老爷子,人家卫总捕头是六扇门管杀人放火的,可跟渔政司搭不上边。”叶雪澜笑着跳下船,站在防海堤下弯腰向水里摸了一把,又把抓在手里的东西丢回水中,直起身用衣角擦了手,皱眉自语道,“海水倒灌这么厉害,怕是要成灾了。”

渡船驶离了海防堤,随着浪高一下低一下,很快就不见了踪影。

卫无端在船上晃得七荤八素,两脚乍一沾地,只觉得地也在晃,走了没两步,猛地一个趔趄往水里倒去。

叶雪澜眼明手快,一把拉住,扶他到一旁坐在石头上,自己坐在他旁边,盯着脚下涌上来又退下去的水出神。

最后一缕日光没入海面,乌云把天上边边角角都遮了个严实,海天之间泼了墨似的一团黑。悬剑桥上自中间向两边依次亮起一排红灯笼,海防堤上,面朝大海那一段的火堆先烧起来,再一路往上游传,熊熊燃烧的火在风中摇曳,如烽火一般。

叶雪澜直等到海防堤上的火都亮了,才带着卫无端往悬剑桥走。

海防堤东侧由远到近,星星点点的亮光从窗户里透出来,这早晚辛苦了一天的人已准备睡觉,最靠近堤岸的区域却是灯火通明,人声鼎沸,隐约可见比寻常住宅更高更宽的仓库,里面喝令脚夫手脚麻利点的声音不绝于耳。

“那是并州府各家商号的仓库。”叶雪澜指给卫无端看,“都是从海上来的货,卸在此处之后再沿着潜河向上,走运河转到其他地方。货船太多,码头不够,所以装卸昼夜不停。”又回手指向对面的堤岸,“因为那头的桥西镇里有个盐亭,连带着码头和仓库也都被征作盐场,不得私用,所以才都挤到我们这边。”又笑道,“总捕头在京里吃的海盐,就是从对面桥西镇的盐亭运过去的。”

“原来如此。”卫无端顺着叶雪澜指的方向眺望对岸,忽见一个长条黑影从水中蹿出来,在半空里弯成一个月牙形,又钻入水中,他脱口而出道,“看,是龙。”

“什么?”叶雪澜闻言大惊失色,猛然转身一手将卫无端护在身后,另一只手已拔出鱼刀挡在身前。

那长条的黑影又蹿了出来,在昏暗的光里晃了一下,再钻入水中。

叶雪澜认出那是一条大鱼后,立刻长舒了一口气,将鱼刀归鞘,冲卫无端苦笑一声:“是讨口封?”

“是啊。”卫无端莫名其妙,“并州没有这风俗?”

“有倒是有,只不过跟京城的不太一样。”

“不一样?”

“这天上飞的,山上跑的,您爱说它是什么就是什么,可水里游的,您说它像什么都行,就是不能说它像条龙,无论如何都不能,尤其是当着龙衙捕头的面儿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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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还有这么一说?真是对不住了。”卫无端抱歉地笑道,“有什么讲究吗?”

“您在天府时候,应该听说过龙衙的职责吧?”

“我记得与天府、灵衙、海衙一样,负责巡捕江湖,偶尔也帮漕运司管制河道,帮靖海司出海救人,总之就是忙得很,也难怪高总捕头不愿意往外借人。”

“这些都是后来才有的。”两人继续往前走,叶雪澜道,“当年始皇得到龙灵之力,统御中州后,就将龙灵封在了海中的龙门上,与皇室血脉中的龙灵之力遥相呼应,共同护佑中州万古长安。传说每三百年就会有鱼蟒齐聚潜河入海口,想要跃上龙门化为真龙,一旦成功,护佑中州的龙气就会被夺走,届时将天下大乱,生灵涂炭。所以始皇在并州设立龙衙,斩杀妖孽,阻止它们为祸中州。”

“叶姑娘相信这传说?”

“《中州志》上就这么写的,我嘛,宁可信其有。”叶雪澜反问道,“总捕头不相信这说法?”

“中州国祚延续了上千年,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历史变成传奇,传奇再变成神话了。”卫无端看向龙门所在的方向,若有所思地道,“我相信或许那上面真有什么东西,能吸引水里的东西去争抢。可要说只凭这么个东西,就能保中州万古长安,我不相信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姑娘细想想,如果只凭所谓龙气护佑,就能国祚永续,那这中州天下会变成什么样?”卫无端收回目光,看向身旁的叶雪澜。

叶雪澜略一沉吟,会心一笑道:“现在这个样。”

“不错,正因为相信龙气能让中州万古长安,他们才会有恃无恐。用不着励精图治,也用不着清正廉明,对内无需平民怨,对外也无需重边防。反正只要龙灵在门上好好的,皇室也人丁兴旺,那么,再如何肆意妄为,中州都会太平无事。”卫无端冷笑道,“可照这么下去,要么官逼民反,自己先斗起来,要么外族入侵,长驱直入。眼下这情形,倘若持续下去,有没有龙气护佑都会天下大乱。或许没有,反倒能出个明君贤相。”话才一出口,他忽然愣住,尴尬地扭头看向别处,低声道,“在下失言了。”

叶雪澜见他如此,不由得笑道:“怎么?难不成总捕头担心我去御史台,告您一个妄议朝政?”

卫无端闻言笑道:“姑娘心知我说的句句属实,哪里会告妄议的罪名?要告也应该是乱说实话啊。不过,我劝姑娘千万别亲自去御史台,还是托人递封公文比较好。”

“哦?这是为什么?”

“御史台里尽是些只会之乎者也的书生,离着老远就能闻到酸溜溜的味儿。”卫无端捏着鼻子,瓮声瓮气地嫌弃道,“上次打从他们门前路过,直给我熏了个倒仰,宁可绕远路也再不敢近前一步。”

叶雪澜伏在悬剑桥的栏杆上,笑得弯了腰,又回过头来问卫无端道:“这么大的怨气,你在京里没少被他们唠叨吧?”

红灯笼的光落在她脸上,像是擦了一层胭脂,愈加明艳动人,卫无端一时间呆住。

四目相对,叶雪澜脸上一红,转回头看向桥下。